J 对上海一直有种游乐园一般的观感。
作为一个十八线小城市出来的人倒也正常,和上海关联的记忆必然是脱离日常琐事之外的事情,因此自然新奇又开心。初中暑假和家人去看世博会,傍晚去各种国家馆集邮。大学时和朋友去复旦打 hackathon,肝到半夜出去吃海底捞。或是实习结束回学校前和前女友去迪斯尼乐园,望着城堡上空的烟花。以及一些其他有的没的,都是保护得很好的记忆,像是装在雪花玻璃球中的微缩景观。
直到两年前在上海,是十二月底 - 只是中转,回国,在浦东下飞机,飞机滑行的时候舷窗外面是阴天,拿到行李出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来不及坐地铁去虹桥,于是喊了出租,一口价后绕着环城高速飞奔,赶上拥挤的高铁回小县城。待了几天,和父母吵了几次,酒局上和亲戚敬酒敬了几轮,然后拉着行李和年货坐高铁回上海,在上海见了当时女朋友的父母,满嘴答应会好好照应他们的女儿,然后回美国,满脑子是回去之后要办的事情,已经没有太多小时候去游乐园的心情了。
至此,上海在印象里就只变成了一个繁华的城市。J 也逐渐更应景也更时髦地喜欢上了东京,毕竟留在上海的朋友可能都没东京的朋友多了。去东京也没什么心理负担,毕竟没有太多个人的历史包袱。
于是对上海的印象就这么淡忘着。
有天 J 和父母沟通,说要去买第二辆车。父母自然是不解。J 说自己的车刚保养完又被撞,进修车厂好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回来。租车已经两个月了,不停地取车还车,找停车位,加上各种事情,移民政策变动,住处人来人往,也要准备搬家,和朋友的关系变冷淡,工作上也有难题,感觉很烦躁,想要买一辆破车,再怎么破,至少是自己的车,想开就开,能在这无助的情况中获得少许的控制感。父母自然是觉得无厘头,和 J 说不要去买。J 还是自己跑去看车,一大早起来飞去另外一个地方,结果路上被告知想要的车已经卖了,只好打道回府,在颠簸的飞机上补觉,折腾了一整天回到家。母亲打来电话,还是劝道没必要为了一时的想法去花钱买一个又老又破的车,钱还是留着以后用为好,特别 J 还要计划着回国探亲。
或许是听出来话里责怪“不够成熟”的成分,J 下意识想要反驳。反驳是一件没有什么新意的事情,毕竟母子关系这么久,双方都有熟悉的语言工具来攻击对方,揪着旧事让对方有负罪感也好,死缠烂打让对方不耐烦也罢,都有固定的模板和起承转合,像是某种明确打法的桌游。比如每次母亲通电话的时候总是让他回国定居,J 也总是会先声夺人 “然后呢”,母亲短暂迷惑和沉默后,J 继续问“那回老家你给安排工作吗,买房子吗”,母亲则会尝试说这些肯定是还是要他自己努力,她只是觉得 J 在外面很辛苦,觉得回来会方便一些。J 则会咬住不放说 “既然没有想明白回国做什么,回去又要自己重头再来,为什么不留在这里”。母亲则会提出家庭团圆的观点,觉得至少这样离家人近一些,他们也老了,总不能一直小孩离他们这么远。诸如此类,基本上就是双方不停复用几种客观上成立的观点和曾经发生的家庭创伤来论证说服对方,极具没有观赏性,可能高中的辩论比赛都比这更有变化些。
而现在是关于买车的争论。J 脑子里搜索着记忆,试图模式匹配套出什么能反驳的话来。但刚为了看车跑了一天路,路上还期待着如果买到了就开去国家公园呆几天,结果车也没到手,实在是有些失落和乏力,不知道说什么。然后 J 突然情绪冲上来,满脑子里面都是一个小孩子拿着一个摩托车玩具。
J 很小的时候,有天被带去参观东方明珠玩。一楼的广场有一圈卖纪念品的小商店。人来人往,不时有小商贩在广场上玩遥控小车,摩托车样式的,巴掌大,来来回回穿梭在游客之间吸引眼球。J 遂拉着母亲说要买,而母亲倒也没有拒绝,只是自然是要讨价还价一番。最后似乎小贩想要 100 块,但母亲执意只愿意 90 块钱,并说 90 不行就算了。小贩不肯,于是母亲拉着 J 走了 - 倒也不是决绝地走,可能当时母亲也在等兜了一圈后回去小贩会答应,只是逛完东方明珠后,出去的路口已经不是进去的广场了,因此就再也没见到卖摩托车玩具的小贩。J 当时也没太多难过,毕竟小孩子的快乐也很简单,参观很高的塔,远眺城市,这些本身就够了。只是从东方明珠彻底出来后,J 还是提起摩托车,母亲觉得不要绕路回去了,于是作罢。
然后第二天去另外一个地方玩,J 还是满脑子想着摩托车玩具,想着摩托车为什么能立起来,想着摩托车要怎么开机,想着摩托车在眼前的空地上会怎么行驶。然后回小城镇的火车上,J 依旧提起摩托车,母亲略带歉意,但都在路上了,也没办法回去,只说回到小城镇再看看。然后这件事情就或多或少地被一直记着,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被念叨着。而母亲也从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执着要一个玩具,变成了日后有的时候回想觉得内疚,甚至在 J 成年后,母亲由此聊天提到当时她自己不应该因为讨价还价没成功就赌气走了,只觉得当时对 J 过于严苛。而 J,也早已不需要摩托车玩具,只是日后和父母相处又有太多和摩托车玩具类似的情景,每次令人回想起当时不被批准拥有摩托车玩具的委屈,于是即使后面看来这件事情完全不值一提 - 毕竟童年的 J 也没有过得太苦,也不是没有其他玩具,甚至会让人觉得什么都要满足的话也过于溺爱了 - 但“摩托车玩具”一词还是积攒了足够的情感,像是被盘珠子一层层包浆成了某种双方共享的意象,指代了某种更底层的母子关系,和一些更为细腻和无言的委屈。
时过境迁,距离上次 J 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又提到摩托车玩具来和母亲撒泼,也该有七八年了。七八年前的 J 结束了大学,签了国内大公司的三方,又毁约了。跑去和人创业,又和创始人吵架离职,愤愤在家呆着。然后又和当时的女朋友商定一起留学,然后又去考语言,然后申请学校。然后疫情,然后上网课,然后真真正正拿到了想要的学校录取通知。然后戴着口罩在忧心忡忡的父母眼光里上了飞机,兴奋地落地在一个国外的小城市开始读书。然后异国了一段时间,找工作的期间被分了手。然后然后拿到国外公司的工作,然后毕业,在加州开始租房,买车,工作,熟悉不咸不淡的生活。谈了另一段感情,回了趟国,路过了上海,然后又分手了。J 也觉得在湾区想要过得好需要更多钱,因此考虑换工作,面试了一个夏天,最后没谈拢,继续安心工作。然后车被撞了,等修车的时候租车公司的车也被撞了。然后的然后,在 J 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全然忘掉儿时摩托车玩具这件事情的时候,它又冒了出来,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明显的提醒着 J。
J 倒也没有犹豫,自然是又抡起了这个工具,和七八年前一样,和十几年前一样,和儿时一样,提起摩托车玩具,提起自己每次想做事情都被劝阻,提起自己尝试做决定的困难,提起父母每次看似不阻拦但又阻拦的言外之意。
J 一直在说,只是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有些丧气。再过两年也就三十了,怎么玩具还那么自然地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怎么还是这个东西。至于电话那头母亲的反应如何,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毕竟这个破车也是自己花钱买,买了出问题也是自己在这边修,自己想要在这边做什么,父母说实话也管不到,可能最多的就是下次打电话,更频繁地劝自己省钱,更频繁地劝自己什么时候攒够工作经验和钱了就回国,更烦得想让人挂电话而已。母亲开始尝试解释,而 J 只觉得心烦意乱,草草几句后就挂了。
真的买了这个破车,自己获得满足,就会再一次忘却这个意象吗。还是说这几千美元的破车只是自己现在这个阶段的玩具而已,而不知道哪年,甚至三十岁,四十岁的时候,还会因为其他被劝阻的事情耿耿于怀呢。而这种对话,要持续到 J 成为中年人,持续到父母都卧病在床吗。到那个时候,是在国内,又是在国外呢,还有权利这样提起摩托车玩具来撒泼吗。
J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继续刷着二手车的列表。